2015.01 爸爸的暖爐會 / 聯合報
 
前言:生命歷經歲月的淘洗,身旁的人事物大都隨著時間流逝或變調了,但味覺卻承載著記憶,調和人生的美好與苦澀。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美食地圖和懷念的味道;韓良露回溯記憶中的家之味,重溫人生的幸福時光,不禁讓人回首凝視,屬於自己的美味人生。

台北曾經是比今日要冷許多的地方,根據清朝的文獻記載,台北盆地在冬日大寒時會下薄雪,大地也會凍出冰裂紋,但那樣的景象我從未見過,從我有記憶以來,台北早就不下雪了,但過往的冬天卻比現在寒冷許多,記得童年冬日上小學時,都得戴帽戴手套,走在路上每呼出的一口氣都會結成白霧,清晨的街道,常常見到巨大的白絲般冷空氣像浮雲般飄盪。

在那樣的冬日,每一年家中都會有個特殊的日子,是爸爸邀請一起跟他到台灣的家鄉親友,幾十個人在過年前找一天團聚,因為人多,每次都會起個暖爐吃火鍋喝白酒,談談家鄉舊事。當年還十分年幼的我,總不懂有的大人為什麼會說說話後就涕泗縱橫,但之後卻又立即大塊吃肉大口喝酒,這些人總是紅著眼眶,也不知是酒還是淚水的原因。

每年一期一會的冬日暖爐會,成了爸爸壯年時重大的生命情境,記得我上小學五年級時,有一回爸爸帶我到住家附近的小山坡上,指著一頭黑色的山羊,說他已經訂好了這頭羊,那隻山羊的身影一直記在我的腦海裡,那一年深冬,家中來了幾十個叔叔伯伯嬸嬸阿姨,家裡開了好幾鍋,還請了人在廚房中專門切羊肉,那一天大人吃涮羊肉吃得不亦樂乎,但記得那隻山羊的我卻一口肉也沒吃。

一直不太明白爸爸為什麼年年要辦暖爐會,也因為小,也沒注意到參加的親友們從我上了中學後就慢慢在減少,剛開始減少的人很少,每三、五年會聽到老王走了、老張走了之類的話,但等爸爸六十歲之後,爸爸的長輩突然大幅減少,三伯不在了,五叔不在了,老陳不在了……從幾十個人參加的暖爐會,慢慢變成二十幾人,又變成十幾人,暖爐會吃的火鍋,也從涮羊肉鍋到比較簡單的酸菜白肉鍋。爸爸七十幾歲後體力變差,暖爐會也改成吃更簡單的家庭火鍋,從前這些大口喝高粱的漢子也都改成喝小酒,也不再見到有人會一邊談家鄉事一邊掉眼淚的,親友中也有人回了大陸老家居住,兩岸跑來跑去的人都成了家鄉新聞舊事的報馬仔。
我在三十多歲後,逐漸關心起爸爸暖爐會人丁凋零這回事了,會每年帶好吃的自製香腸的老夏去了,我愛吃的香腸滋味也從此消逝了,愛說笑話的四叔也走了,聚會時似乎笑聲也減少了一些,每一年暖爐會的人越來越少,也有住在南部的爸爸老友身體不好,沒辦法在冬天北上了,也有人住進了安養中心。

爸爸八十歲後,暖爐會只剩下七、八人,然後年年減少,前年走一人,去年又走了一人,今年又走了一人,聚會時只剩下了五人,但這些老人,一生和老友年年至少相聚一次,卻越老越像年輕人,聚在一起玩家鄉紙牌的他們,竟然可以玩到半夜三、四點,第二天早上九點起來吃完早餐又繼續玩,我雖然十分擔心他們,希望他們保重身體,卻又不忍強力阻止這些都已經八十多歲的老人們,做他們青春時期曾瘋狂做過的事。

爸爸的暖爐會,教給我許多生命的道理,關於時間的流逝,人情的可貴,歲月的無奈,友情的長存,在寒冷的日子裡,爸爸用火爐持續點燃著他對家鄉和親友的愛。

也許因為受爸爸暖爐會的影響,我在倫敦旅居時,也會在家中辦暖爐會,倫敦的冬日偶爾會下雪,下雪時節最常在一月下旬,我也多選那個時候在家裡準備火鍋,在倫敦吃火鍋是很奢侈的事,因為唐人街的中餐館根本不敢賣火鍋,深怕外國人不小心燙傷了舌頭或喉嚨,會要求重金賠償。

我準備的火鍋,都用倫敦買得到的長條白蘿蔔熬湯底,冬日蘿蔔很甜,熬出的清湯,先來涮魚片,用的是英國人炸魚用的各種鰈魚片、比目魚片,好吃得很,吃完了魚片後,再下自製的蝦丸(買蝦子回來,剝蝦、捶蝦泥),之後再下薄切的沙朗牛肉片,等吃了七、八分飽後,再下荷蘭進口的菠菜和大白菜,最後用高湯底下一隻切成八大件的螃蟹加白飯來熬螃蟹滾粥。

我的冬日暖爐火鍋會,深受台灣來的、中國來的、西班牙來的、法國來的友人歡迎,當然我的火鍋是沒火的,用的是電磁爐;但同樣的暖爐會請英國人或美國人就沒那麼賓主盡歡,後來我才發現原因有二,一是英美人根本沒吃火鍋的習慣,但法國人卻告訴我,他們有種國民冬日家庭菜叫Pot-Au-Feu,正是用蕪菁、胡蘿蔔、大蔥、牛肩肉、牛骨髓慢燉的熱鍋菜,而類似的做法,在西班牙就成了cocido,馬德里還有家百年老店叫Bodin,就專門賣這種熱湯滾滾的陶鍋,怪不得我請法國人及西班牙人吃火鍋,他們都不會燙到舌頭。

另一種因素可能和英美人不習慣共食,吃中國菜可以用公筷分食,吃火鍋用公匙卻不方便,實在會讓英美人吃得太辛苦,但法國、西班牙、拉丁人卻不怕共食。
在倫敦居住了五年,不知是否因為暖爐會的因素,我交到的好朋友,竟然大多是一起吃過火鍋的西班牙友人瑞美、安東尼、荷西、蘇菲亞,以及法國友人伊莎貝、安德烈、米榭兒、提里埃,難道因為敢一起共食火鍋而吃過彼此的口水嗎?還是因為寒冷冬日圍聚在一起吃鍋,容易培養出親人般的溫情。

回台灣後,我曾在千禧年去馬德里找瑞美,和她一起去百年老店吃西班牙火鍋,她還約了幾個朋友一起前往,雖然是陌生人,但大家一坐下來大口吃肉大口喝湯,再加上西班牙里歐哈紅酒的助興,才吃了兩小時火鍋的我們彷彿就成了認識二十年的老友般熱絡,之後還勾肩搭背在太陽門附近的小巷中溜躂,找深夜的小店喝熱巧克力。

我也去米榭兒位於法國中部奧萬尼地區的老家,她媽媽用鄉間的食材做了農人冬日最常吃的波豆福Pot-Au-Feu暖爐配鄉村麵包和鄉村乳酪,米榭兒的媽媽讓我想到了過世已久的阿嬤,她們都是擅用一雙巧手,把最常見的食材變成家庭美味的人。

我這一生吃過的盛宴無數,但只有暖爐會似乎最容易打動我的心靈,讓我強烈的感覺到人與人共食的親密與溫暖,從父親一期一會的暖爐到與我一起分享過暖爐的外國友人,這些暖爐會的記憶,從一期一會的記憶,轉化成維繫一生一世的情感友誼,寒冷的冬日,不管下雪或不下雪,暖爐點燃了、溫暖了我們的心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