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漢文校長說原愛布工坊的東西都是手工製作,每一件產品都由一個原住民女性獨立完成,雖然這種工作方式會比每一個人只負責一小部分的工廠作業方式要花時間,但卻可以給工作者一種「作品」完成的感受……

新興國小的鄭漢文校長

升旗台上放著乒乓球桌,站在那往前看,是橢圓形的紅土小學操場跑道,四周環繞著剪得十分隨意的雜草坡,再看得遠些,是一大窪湛藍的海水,那裡就是太平洋。 我在台東新興國小裡四處走動,很快地就愛上了這裡,我回憶著自己幾十年前的小學裡充滿標語和制式水泥的各種設施,和眼前的新興國小多麼不同,洗手檯是用漂流木做成的,這裡還有一座用漂流木搭建起來歪七扭八的字體,要仔細看才知道是個「戒」字,這是今年的學校生活主題,「戒掉壞習慣」,我旁邊的新興國小校長鄭漢文對我說道。

鄭漢文校長的學校很小,只有九十多個學生,每一個年級才十多個人,我們走在小小的校園裡,他叫著每一個學生的名字,有個當天生日的小朋友得到了校長抱在半空中的祝賀。

寶瓶座的鄭校長,臉上的特徵是一道黝黑的濃眉和晶亮的雙眼,說起話來比較像科學家,他提到早年自願到蘭嶼小學服務的往事,著迷於那裡的山川草木,也尊敬原住民的自然觀,這樣的他出過《蘭嶼島雅美族民族植物》與《排灣族民族植物》這兩本書。

來到新興國小當校長的他,因為關心學生,開始思索起教育學生這件事,是不是光從學校教育做起就夠了?

新興國小的學生中有許多來自原住民家庭,有近七成的學生家庭有著結構性家庭失能的缺陷,例如嚴重的隔代教育,青壯階層的父母都必須在大都市討生活,把小孩留給年邁衰弱的祖父母,還有不少家庭的父母長期失業,家中的生計困難。

鄭漢文校長說道,很多不明事理的人,常常看到一群原住民男男女女圍聚在部落的村口聊天,打牌甚至喝酒時,都以為他們喜歡沒事混在一塊「不工作」。其實他們聚在一起是在等待有人帶來訊息獲得打零工的工作,但工作機會少,能夠獲得穩定工作的人真的是少之又少。

這樣等不到工作的父母長輩回到家中,帶給小孩子的是什麼影響?如果家庭教育這一塊不能提供正面的力量,光靠學校的教育,能夠讓小孩子健康平衡地成長嗎?

思索著山偏地區住民結構性「不工作」的鄭漢文校長,想到了「布工作」的可能性,他想到在學校裡成立布工坊,但學校的資源是無法投資去買布的,還好有台中的王龍騰先生在過去三年來都將自家的傑品紡織公司的樣品布捐獻給新興國小,於是,新興國小的原愛布工坊就這樣運作起來。

原住民媽媽的布工坊

我走進原愛布工坊的教室,三個原住民母親在縫衣機前工作,這個布工坊會做出各種的背包、手提包、提袋、福袋、零錢包、手機包等等,但這裡不是家庭工廠,不用一貫作業方式生產。

鄭漢文校長說原愛布工坊的東西都是手工製作,每一件產品都由一個原住民女性獨立完成,雖然這種工作方式會比每一個人只負責一小部分的工廠作業方式要花時間,但卻可以給工作者一種「作品」完成的感受,「這種創作感帶來的心靈滿足不是多一點金錢所能取代的」,鄭漢文校長如是說,因此原愛布工坊的每一件成品上都掛有一個女性工作者的名字。

我看著標籤上的名字;葉淑霞、鄭惠玲、汪小雲,黃阡瑜……,彷彿看到了一位又一位的原住民媽媽工作的身影;有的媽媽會來學校工作,大部分的媽媽都必須兼及照顧家庭的工作,鄭漢文校長說,當學校的孩子回到家中,發現媽媽在工作,會看到媽媽的辛苦,會覺得自己也要努力讀書才對,這種正向的互動會讓整個家庭改變。

「雖然在目前這個階段,這些媽媽的收入還很少,一個月大概平均才台幣三千塊,但你可知道,三千元在這裡也會讓事情不一樣。以前在家也有勞動的原住民媽媽,因為沒有個人的收入,會變成別人心中沒用的人,這雖然是不對的想法,但卻是現實。因為自己沒收入,什麼錢都必須跟丈夫伸手拿,在家裡的地位很低,有時丈夫也沒有收入,一家人就變得很辛苦。一個月有了三千元,也可以做很多事,可以坐公車,可以掛號看病,可以付水電費,還可以替小孩交學費、午餐費、制服費……,你看,三千元可以獲得多少自尊。」

鄭漢文這一段話,完全讓我啞口無言,我思考三千元這個數字,發現自己必須重新面對金錢的意義與價值。

「但我們要的不是金錢的捐助,」鄭漢文校長繼續說道,「我們不希望依賴,因為只有錢而沒有工作,並不會造成整個家庭奮發起來,不勞而獲的錢也可能拿來得快去得也快,但辛苦工作賺來的錢卻不只改善物質環境,也對工作者的精神價值有幫助。」

於是,原愛布工坊用別人捐贈的廢布料開始剪裁,車線、織繡……,完成了一件又一件讓人百看不厭、精緻秀麗、愛不釋手的布藝作品。

我看著這些布藝作品上精美的圖紋織藝,這些都是由一個人完成的,也有人跟鄭校長建議用機器織,但鄭校長依然堅持獨立手工,除了美感價值外,也有傳承地方文化的意義,最重要的是作品完成後的整體意義。

我拿起一個袋子,鄭校長指著圖紋解說著,這是排灣族的神聖圖騰百步蛇,是祖靈的化身,代表勇敢守護生命的力量。這是百步蛇的側身紋,從背面看就成了三角形。

另一個袋子上繡著白色的百合花,這是純潔與貴族的象徵,另一個黃色的百合花則是金蒜百合。排灣族和魯凱族的人很看重百合花,只有曾經上山狩獵,打到了獵物後又跟族人分享的人才配戴百合花。因為分享是高貴的行為。

這個甕是排灣族的傳家之寶,代表女性子宮,你看看甕裡還有男性象徵的百步蛇,守護著生命的誕生,鄭漢文校長繼續說,我在心裡想著,這我懂了,甕是排灣族陰陽合於一體的象徵,也可以說是太極的源頭。

「還有這些小小點的圖紋,是螞蟻、是蝴蝶等,這是來自自然觀察的圖紋。」鄭漢文校長說道。我也心領神會地說:「會形成這種圖紋恐怕是在肯定螞蟻的合作和稱羨蝴蝶的勤勞精神吧!」

在2007年歲末南村落舉辦的冬日溫暖小小市集中,我買了一些原愛布工坊的提袋,當時我只是單純喜歡這些提袋的色彩、布感、圖案的美感設計,卻不知道這些作品完成的過程與美學來源的意義,現在我知道了,看著這些提袋,才發現擁有一個這樣的提袋;不單是擁有了美,還擁有了真與善的生命力。

原住民爸爸的木工坊

在原愛布工坊之後,鄭漢文校長又想到了該為小學生的父親也做些事,媽媽有了工作,部落中卻還有些家庭或身體上的因素,找不到工作或無能也無願工作的人。

鄭漢文校長說,他一直知道他面對的教育困境,絕不只是在學生身上,而是整個家庭、社會的困境,雖然政府也有一些輔導原住民的方案,但就跟漢人社會一樣,懂得申請輔助或拿得到社會資源的原住民往往是比較中上階層,原住民社會中那些最找不到工作、家庭問題最多、困境最大的人常常是社會資助裡容易被遺忘的人。

我相信湧泉理論。鄭校長說道。要去照顧最底下的人,要看到他們問題的湧現。

因此,為了替看似「不工作」的男性住民找個出路,鄭校長想到了「不」的出頭天,從不到木,就有了漂流木的木工坊。

每當颱風或大水季節過後,台灣溪川的出海口沙灘往往飄流著從山上沖流而下的各種木頭,尤其是花東海岸,中央山脈與海岸山脈豐富的林相,讓美崙溪、木瓜溪、花蓮溪、卑南溪、金崙溪、太麻里溪……等等都成了漂流木的天堂口。

但並不是所有的漂流木都可供人撿拾,林務局公告從山下沖刷下來的樹木,只要是值錢的大塊木,像檜木,都還是國家的財產,屬於林務局所有,只有取得林務局標售權的商人取走後,剩下的不要的小塊木或雜木才可任由民眾取用。

本行研究動植物自然環境的鄭校長;對雜木漂流木有很深的感情,他說,在日本還沒殖民台灣前,台灣的森林大都是雜木林的原始林,因為每一種生物需要的植物不同,因此雜木林才能提供豐富多元的生物生態環境,在日本人來了之後,因殖民經濟的考慮,台灣成了替日本內地種植檜木、杉木的輸出區,許多原始林被砍伐掉,同時意味著許多生物沒有了家,許多動、植物的物種也消失了。

檜木、杉木這些珍貴的木材,都是木材紋理一致、美麗,材塊齊整好處理的的大材,很適合做大件器物,但大材適合大用,卻不見的適合小用。

鄭漢文校長有一套有意思的大材、小材理論,他說,好的大塊木材可以做成漂亮的大桌面,但大桌面需要支撐,往往就把大材劈成制式規格的小材來當腳,但大材切割成的規格木卻不夠有力,因此常常桌面沒壞,腳卻先壞了。

生態循環的漂流木 漂流木中有許多扭扭曲曲的小木,因為木頭不大,不能做成有用的大塊材,但往往有些小木卻是最堅硬的木材,像中名台灣光臘樹的植 物,排灣族語是桑麼秤,原意即是堅硬的意思,這種木材長的很慢,形狀多變,紋路複雜,不能當大材使用,但當支撐的腳卻很好用,還有一種原住民常拿來當蓋房 子支腳的土蜜樹、小葉桑、羅氏鹽膚木等,硬到插在土裡都不容易爛。

所謂天生我材必有用,大材大用,把大木切割成小腳,既浪費了大木,也不那麼堅固,而看似無用的小木,用在對的地方時卻很實用。

早期漂流在海邊的雜木漂流木,根本沒人要,林務局還得請人放一把火燒掉,現在開始比較多人撿拾了,但大多數人還是喜撿昂貴的木,但新興國小木工坊的工作者卻不和他人爭搶,專撿一般人不懂得要的好材,撿回來的木材先燻乾、曬乾;再放在木工坊的廢棄班哨空屋中。 每一支漂流木都長的不一樣,要等有緣的木工作者看對了眼,找出他們的形狀,製作成有靠背的小椅子、長板凳、短板凳、桌子等等,木工坊的製作流程也採個人獨立完成,每一件成品都可以掛上自己的名字,這樣的工作方式可以讓手工者的生命力得以流露到自己親手完成的椅子、桌子裡,因為每一件成品都是獨特的,就像世界上每一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一樣。

鄭漢文校長希望木工坊的成品都不油漆,因為這樣對木工作者的健康較好,而且木材可以跟空氣接觸,可以隨溫度呼吸,而使用者身體上的油氣可以因自然地接觸增加天然的光亮,這種使用的年限雖然比上漆的短,但一件東西使用二、三十年也夠了,物品跟人一樣都有使用期限,反而使我們懂得珍惜。

鄭校長認為漂流木的使用,對大地、自然有很正面的力量,可以促進健康的生態循環,把從山上漂到海邊的廢木變成有用之木,可以減少人類從各地伐砍森林後再運送的燃料成本,也減少了各地森林、雨林被破壞造成的地球暖室效應。

未來的食工坊

我對鄭校長說這是「建材里程」的觀念嘛!和「食物里程」生態理論一樣,提起了食物,鄭校長說他目前在學校進行的另一個計畫是食物工作,他說他發現很多學 校小孩不愛吃家裡種植的芋頭、地瓜,而會跟父母要錢去買麵包、果汁;但後者的營養卻不如前者,而且當自家種的芋頭、地瓜賣不掉時還要生出錢來買外邊的食 物,實在很可惜。

鄭校長說,這些食物觀念和教育有關,當小孩子發現城市人把地瓜當成寶時,才開始覺得地瓜不僅排毒,蛋白質又比蛋高,還可以很好吃,當小孩子被教導吃芋頭可以防止蛀牙時,才知道為什麼原住民的牙齒往往比城市人好很多。食物中往往蘊藏著地方的智慧。

布工坊、木工坊,以及推廣食物回到地方的食工坊,這個位於台東縣金峰鄉小小的新興國小的校長,用小小的學校實踐了生態、家庭、學校、社會的理想,願我們大家和他們一起追求「人」與「文化」的深度理解,成為孩子們、家長、部落的「鄰人」,成為一個學習地方知識、文化、藝術的「鄰人」,成為一個有能力串聯外部資源、善行的「鄰人」。

(「原愛布工坊及木工坊小小市集」南村落之友場,開放一般民眾報名,地點台北市師大路80巷10號南村落02-83692963,開放時間:4月26日19:00﹣2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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